“華語人”:失去方言的群體


几个月前出席陈剑虹老师的新书《槟榔屿潮州人史纲》推介礼,有位潮州会馆的负责人在致词时,选用潮州话发言。从那位先生的年龄来看,他想必花了一些时间准备,毕竟不是懂得讲潮州话就能把演讲稿用潮州话表达的。

虽然我少于参与会馆与乡团活动,可是也知道通常在类似的活动,很少出现用方言主持或致词的情况,这是自80年代以来,华社推广“多讲华语,少说方言”运动的结果。

不过在30年前,情况有别。在我念小学的70时代,常常有机会领取琼州会馆(海南会馆的前身)奖学金,而在颁发典礼上,司仪用海南话念出得奖者名单。由于我是会讲一口流利海南话的海南人,所以没问题,可是我的太太就面对困难了(后来才知道她也常来领取奖学金),她们姐妹常常要祖父提醒才知道司仪已经在呼唤名字了,因为她们是讲华语的海南人。

我常常在想,我们是不是最后一代能够以多种方言沟通的华人?

我的福建、广东、客家、潮州、海南等朋友的孩子,几乎都不会方言,只懂华语,我常笑称是“华语人”。这也是无可厚非的,连许多祖父母都用着带有浓厚方言口音,以及有点拗口的华语,非常努力地与孙子交谈了,我们又如何指望这些年轻的孩子学会方言呢?

许多香港、台湾、中国朋友经常赞赏我们的语文能力一流,几乎每个华人都能口操3至6种语言(包括方言),可是随着华语的强势崛起,这种多语优势已经逐渐流失了,而令人莫名其妙的是我们似乎不觉得自己能讲多种方言是一种优势,可是却认同能学会华、英、马来、日、德、法、西班牙语是需要的。

在华社如火如荼地推广“多讲华语,少说方言”运动的年代,我们曾经相信华语能够团结不同籍贯的华人,华语是华人唯一的语言特征;我们曾经认为华语是“高级”、“受教育”、“有文化”的象征,相对的,方言被认为是“粗俗”、“难登大雅之堂”的语言。在那个民族文化处处受阻碍、排挤的年代,华语被放大、被提升到民族荣辱、团结的高度,是可以理解的。

梁文道在《口音:“港台腔”错在哪里》写道:“语言从来都是政治的。世界各国使用的标准语言多半不是自然演化的成果,而是人为的创造。当一个国家的标准语确立了,国境以内的其他语言当然也就成为了方言。”华社从来就不是单一语境的,我们的祖先来自华南的闽粤客潮琼等地区,各种方言流通甚广,而选用华语成为华社的标准语,何尝不是一种人为的创造呢?

常住香港的凤凰卫视记者闾丘露薇在《方言与城市》写道:“一个地方的语言,是当地文化的一部分,如果方言丢失了,那么地方文化就不再完整。”她的感触是因为回到上海,在聚会上觉得有点不对劲,后来才发觉“我们这些地地道道上海出生长大的人,在用普通话聊天”。闾丘露薇的成长过程和我们有点相似,“想起在上海读书的日子。小学和中学上课都用普通话,但下了课,老师和同学之间,理所当然地用上海话沟通”。

迈入21世纪,尊重与保留多元文化已经成为世界潮流,目前台湾的小学已经开始教导闽南语、客家语和原住民语言,毕竟华语与方言的学习本来就不冲突,况且孩童时代的语言学习能力特强,我们这一代就是最佳的例子。

如果我们的心态没有调整,方言继续受到冷漠的对待,“华语人”的人数日渐增长,有点担心方言会不该遗忘地被遗忘了,而文化也会不该遗忘地被遗忘了。

延伸閲讀:

原文刊登于《光華日報》“島城啓示錄”專欄(2010年7月16日)

張吉安:講文明,禁方言?

張木欽:煲冬瓜遇到硬頂上

張木欽:離散社群鄉音情結

張立德:《華語的多元性》

《方言與城市》
  
作者:閭丘露薇

回到上海,親戚朋友帶著孩子聚會,言談之間總覺得有點不對勁。仔細一想,原來我們這 些地地道道上海出生長大的人,在用普通話聊天,因為在座的小朋友,都用國語和他們的爸爸媽媽溝通,當然更不用說和我們這些叔叔阿姨了。

  想起在上海讀書的日子,小學和中學上課都用普通話,但下了課,老師和同學之間,理所當然地用上海話溝通。雖然老一輩的普通話,大多帶有濃厚的上海口音,但到了我 們這一代,普通話和上海話同時使用,並沒有任何問題。不知為何這些小上海人不說上海話了,是家長老師擔心掌握不好普通話,未來沒辦法和其他城市接軌,還是 擔心會影響外語學習?

  但看看中國香港。特區政府提出的教育口號,是香港學生應掌握好兩文三語,即中英文書寫,廣東話、英文以及普通話的口頭表達。再看看新加坡,當地學生除 了兩文三語,多少都會聽會說一些閩南話和馬來語;方言從來沒有阻礙過其他語言的學習,沒有阻礙過交流。

  我總覺得,一個地方的語言,是當地文化 的一部分,如果方言丟失了,那麼地方文化就不再完整。方言所表現出來的文化,無法用文字來傳達,就像周星馳的電影,雖然普通話對白在中國內地曾經非常流 行,但對於懂廣東話的人來說,這些已經失去了讓他們會心一笑的東西。事實上,太多的廣東話俚語,翻譯成普通話後就索然無味。當周立波用普通話主持節目之 後,他就不再獨一無二,他聲稱自己創立的海派清口也因此消失了。

  方言使城市不會千篇一律,即便城市的建築、規劃如何相似,城市裡的人和面貌卻完全不同。很難想象,一個不再說上海話的上海,到底哪些地方還有海派特色;不再說上海話的上海人,不知道如何從文化的角度,來詮釋自己的身份。如果連自己城市的語言都愛不起來、都不珍惜的話,實在無法想象、,對這個城市的感 情會有多深刻。

  當廣州人對那些要用普通話取代廣州話的行為或意圖,表現出極大反感的時候,我完全能夠理解,因為想保護廣州話的人們,對於那個 城市有深厚感情。他們非常明白:騎樓已經留不住了,如果再失去語言,那麼城市的文化就完完全全沒有了靈魂。

  不敢想象,有一天香港的所有電視台、電台、電影和所有港人,都開始不說粵語。我知道身邊就有不少人希望有這麼一天,因為他們拒絕學習粵語,甚至覺得正是這種語言的隔閡,讓他們無法融入這個城市,做一個香港人。他們把這些,歸咎於這個城市通過語言來製造的疏離感。

  我倒覺得,如果他們的思維能 夠掉轉一下,先把自己當成香港人,把這個城市真正當成自己的家,那麼就自然而然地會接受這種陌生的語言,因為這是城市的一部分,也是香港人身份的一部分。 這樣的道理,在其他城市甚至國家都是一樣的。


5 条评论:

桴愚明 说...

有时候身为年轻一代的我们,在这种教育制度下也是很无奈的。还记得小学一年级班主任问我:“你是什么人?”我说:“我是海南人”。老师即刻说出一大堆我听不懂的海南话!后来我只好硬着头皮说:“我不会讲。”老师更绝:“不会说就不是海南人啦!”第一次在人群里感到无地自容......
从此以后,从此以后,当别人问我是什么籍贯时,我会回答:“我是海南人......但是,但是,我不会讲......”

匿名 说...

方言在钟灵总不会绝迹吧!

Jaques 说...

欧先生,您好!我生于雪州,在彭亨州长大,目前在槟州居住。虽然我家十分重视中文教育,但也非常注重传统。每个孩子都必须清楚知道自己是福建永春人,而且会说福建永春话。十岁那年,我们一家搬到彭亨州关丹,由于生活环境,文化和语言的差异,我们也学会了广府话。长大后到广州旅行,当地人都翘起大拇指,说我们的白话讲得顶呱呱,也令我感到自豪。

我非常支持您的这篇“华语人”,方言乃中原古音,虽可分为文读和白读,但在马来西亚,也只能依靠口传才能被延续保留。我出生于70年代末,我发现我们这一辈有很多都成了华语人,对自己方言已一窍不通,令人惋惜。

欧宗敏 说...

平凡人:
據説海南人只佔我國華人人口的7%,因此海南人要保住海南話確實不容易。
我比較幸運,父母皆是海南人,所以海南話是我家的“官方語言”,呵呵呵。
我想,海南會館有必要開辦“海南話學習班”之類的活動,讓海南子弟有機會學習屬於自己的方言。

欧宗敏 说...

SzeYean:
謝謝你的支持。
我國華社本來是一個多語的社會,現在逐漸變成“華語”社會,誠屬可惜。